一个阿尔兹海默症老人如何在小镇度过晚年?|三明治
每年9月21日是世界阿尔兹海默病日,今天的故事也和这个主题有关。短故事导师童言说:“指导XHQ时,我总想起我曾写过得了阿尔兹海默症婆婆的故事。我的婆婆比较幸运,除了丧失近期记忆,生活一直自理。而XHQ夫家年迈的外婆,消耗着几乎全家人的精神与体力,这一方面体现了XHQ婆婆的无私,另一方面也暴露了养老而引起的诸多家庭社会问题。XHQ的笔触很细腻,也很理智,尽量把各方面难处都客观呈现,就算读者未曾经历,也一定能与此故事产生共鸣。”
文|XHQ
编辑|童言
我认识外婆的时候,她82岁。可她并不认识我,现在也是。
两年前的端午节,我和F决定结束十年的友情,他第一次领我去他家,我见到了外婆。
她人极瘦,穿着一件红黑印花衬衣外套,安静地坐在长沙发靠大门的一角,一副遗世独立的姿态。F领我到她面前,手掩在她耳边大声说:
“外婆,这是我女朋友。”
外婆朝着F连应了几声“嗯嗯嗯”,一串口水顺势流下。她伸出右手,F熟练地一把牵住,侧坐外婆身旁,外婆看了看他,又看了看我,没说一句话,眼神移到了别处,身子微微前倾,纤细地皱缩着,蔫掉的仙人掌般。
F招呼我坐到外婆身边,刚一凑近,一股难闻的气味袭来,那味道让我恶心干哕。我克制自己的身体反应,暗自寻找气味的源头。我发现,离开那个位置,味道也随之消失。开饭时,那股味道又传来。我恍然,味道的源头不是沙发一角,而是坐在那里的外婆。坐在外婆边上的我已准备硬着头皮咽下那餐饭。一直在厨房忙碌的F妈妈,端着一个比普通饭碗稍大的碗走到饭桌边,牵起外婆,引她回到沙发一角,把碗递给外婆,守着她吃饭。
大概是看到了我异样的眼神,F妈妈解释道,“老人饿得快。你们等一会儿,我们的饭也好了,等她吃完我们就开饭”。
见面之后,我问F,外婆是不是有“老年痴呆”?我小心翼翼地说出自己的猜想。F倒很坦率,“嗯,没有去医院确诊,但症状很像”。“为什么不去医院诊断呢?用药物可能治好吧?”“‘老年痴呆’是绝症。留给外婆的时间也不多了,我妈照顾得很好,与其让她受药物之苦,不如让她安稳地度过这几年吧。”
01
那时我刚毕业参加工作,有一堆的to do list,除了赡养老人。养老问题于我,不过是新闻热点、电影素材和社会关注,似乎很近又好像很远。
在那之前,我认识的老人分两种。70多岁仍能和菜贩子讨价还价,比如我奶奶;或者,很早就被其他疾病带走,比如我爷爷、外公、外婆。我也知道,养老需要条件,物质的、精神的,比如带电梯的房子,齐全的保险,及时支付生活费,定期回家探望……就像一套程式化的剧本,当外在条件周全,我们各司其职,年轻人努力工作,老年人享受生活,节假日聚在一起,如此直到我们变老他们离去。阿尔兹海默症?想都没想过。直到今年5月。
5月是关于变化的日子。我辞了工作回老家,和F妈妈、外婆生活在一起。F妈妈已是我的婆婆,F外婆也成了我的外婆。18年底结婚以来,我和F一直在外地工作,这是第一次,我和婆婆长时间单独相处,不是合力带娃,而是合力带外婆。
虽然不常回家,外婆的情况,我们是清楚的。回老家之前,婆婆每周和我们通一次视频电话,F总少不了问一句“外婆最近怎么样了?”外婆的情况则演变成婆婆紧蹙的眉头或上扬的嘴角透过屏幕传过来,比如“哎哟,她今天又没有吃饭,头疼得很!”或者“外婆今天吃了12个水饺,还不错!”末了,总少不了一句“外婆可能没有多长时间了”。
我通常在屏幕旁边听着,一开始很木讷,久而久之,一股莫名的情绪缠身。一个人的老去果真会这样强烈地让亲人为难。
老家的房子不大,两室一厅,饭厅原来放餐桌的地方置了张小木床,是外婆的住处。我以为,这样的环境对老人太过简陋,没有私隐。毕竟“家有一老,如有一宝”,老人操劳半生,至少值得一间独立卧室。我提出让外婆睡我和F的房间。婆婆连忙否决,“不,现在这样对她正合适。”作为媳妇,我也不再多言。
后来证实,客厅的小床确实是最好的安排。床沿低矮,上下床方便,五六步就能到卫生间,径直对着阳台,去哪儿都是直线运动,不需要转弯,起身就能走。
外婆很爱走路。每天早上,7点不到,脚步声就传进卧室。步子很懒,鞋跟与地面暧昧地摩擦着,声音微弱、频密、不间断。紧跟着婆婆出场,“妈,你啷个不睡觉嘛!走,去床上休息哈”。声音很大。家里人对外婆说话的声音都很大,好像她不是痴呆而是耳朵不灵光,声音大一点她就能听明白。一开始,我有样学样,也在她耳边大声喊叫,而喊叫最后总免不了夹杂着一丝恼怒收场。因为大多数时候,外婆并不理会,甚至连声“不”都没有,只管走自己的路。有时候婆婆看不下去,拉她到床边,佯装推她,手还没碰到身子,外婆就不受控制地坐下了。只坐在床沿,并不看向婆婆,眼神游移。
我常常撞见她坐下之后又颤巍巍地起身。双手扶着床沿,一蹭一蹭,缓慢绵长,像生锈的发条,再近一点,我就能听到膝盖骨拉扯的声音。成功起身后,外婆的跋涉开始了,漫无目的,无限循环。路线通常很固定,阳台、大门两点一线,除了上厕所,很少换方向。身子倒向一边也照走不误。我怕她摔倒,伸手扶她坐下,她很警觉,端着右手推开我。外婆看起来干瘦但力气不小,53岁的婆婆常跟我说她拗不动外婆。如此反复几次,我也就放弃了。
“等她累了,她自然就会休息”,婆婆对我说。多数时候,外婆在厅里走,我在厅里啃论文,想到自己即将开始的深造,竟有了惺惺相惜之感,仿佛我们在走同一条道路,一条不再受我们控制而不确定性当道的路。那时,外婆的奔走于我,俨然一种非理性的抵抗,甚至被我浪漫化——不停止的奔走才可能见到床榻之外的世界呀!
外婆对于走路的执着超出我的想像,几次演变成出逃。她走到大门,先是摇摇门把手,如果摇不开,再用头撞门,确定打不开,才转身朝阳台走去,返回来继续,像一种心诚则灵的仪式。
外婆才来家里的时候,婆婆还没摸清她的习惯,进门只顺手把门带上。等她反应过来,外婆早已逃出小区。为了找她,婆婆发动了亲朋好友全城搜索,调监控,甚至报警。最后,在好友的帮助下,外婆平安回来了,只是身上的老人机没有了。如此折腾了好几次,而外婆总是幸运的。婆婆跟我说,“他外婆幸亏是遇到我们,如果在我报应二哥手里,早就……”
02
婆婆是外婆最小的女儿,上有两个姐姐,一个哥哥,哥哥排行老二,她叫他二哥,我们该叫他大舅。我从没见过他,但他好像并不陌生,犹如鬼魅,游荡在所有关于外婆“何以至此”的回答里。婆婆、小姨妈,作为亲历者,常和我们讲外婆和大舅的往事。8月中,F回家,我们在小姨妈家小聚,她们又一次讲起那段故事。
2011年,外公去世。外婆75岁,晚年安排被提上日程。这样的情况很常见,当家中一老去世,还活着的那位不得不面临选择,自己生活或者和子女一起生活,如果选择后者,要么固定在一个子女家或者去几个子女家轮流住上个把月。婆婆心疼外婆,和兄姐商量之后,当时就把外婆接到了身边。
“吃得又好,穿得周正,你妈照顾她,我们是很满意的。”小姨妈笑盈盈望着自己妹妹。“但妈就是不领情啊。”婆婆很无奈。
那时是9年前,外婆头脑还清醒,过来F家不到一个月,就偷偷坐公交跑回大舅家。F大舅是外婆的独子。年轻时,打架、赌博、蹲监狱,出来之后成了单亲爸爸。在F爸爸的帮助下,进了煤矿做二线工人,依然不务正业。08年,外公的老房子被占,赔了套两室一厅,归到他名下,外公外婆依旧住里面。外公还没去世,他就辞了工作,孩子交给父母,继续抽烟喝酒打牌。外公去世之后,只剩外婆,大舅依然故我。
婆婆劝不住外婆,顺了她的心意,同年(2011年)外婆回到了大舅家。外婆跑回去的头两天,大舅当着大家的面,给外婆洗脚。婆婆和姨妈临走时叮嘱他,“照顾好妈,我们每个星期都抽空来看她”,顺手留下了两个存折,外婆的退休金和外公的遗孀补贴,合计每月3000多元。大舅很高兴,笑着送走了婆婆和小姨妈。
一个月后,婆婆回去看外婆。发现厨房里放着一锅稀饭,外婆一个人在家。给外婆洗完澡、打扫卫生之后,已过中午,大舅仍未回来。
“我当时就问她去我那里不?她明确地回答了‘不去’。”婆婆表情惋惜,她谈到外婆的事情时常是这个样子。而“拒绝”又是外婆对待婆婆嘘寒问暖的惯常姿态。
“你说,这是不是你外婆自找的?”小姨妈问我。人们向“外人”讲述家长里短,想要得到一个他们认为的公正评断,然而“清官难断家务事”,我沉默不说话,心里既认同小姨妈的看法,又理解外婆当时的选择。
在三个女儿有了着落之后,唯一的儿子带着唯一的孙子还无着无落,外婆自然想一边带孙子一边等儿子醒世。与其说是大舅照顾外婆不如说是外婆照顾大舅。婆婆和小姨妈自然是明白外婆的这层意思,所以她们没有坚决阻拦,而是选择每周过去探望外婆并且常常帮衬大舅。而之后的发展,谁又能想到呢?
小姨妈见我不作声,转头朝向瘫坐在沙发上的外婆,“你还走你儿子那里去不?”语带调侃。
外婆望着窗外,夕阳分外红。她突然握紧拳头,捶打自己的胸脯,咚咚咚,像敲打一张肉皮。
11年中到18年初,外婆坚持和大舅待了近7年,期间,婆婆和姨妈每周至少去看她一次,给她洗澡、做饭、洗衣服……
婆婆回去看她时,撞见大舅,有时会塞钱给他,让他对外婆好一点。大舅接过钱,信誓旦旦,“放心,我肯定照顾好她。中午留在这边吃饭,我去买几个菜”。
“我不给钱的时候,他连寒暄都省了。可是谁能填满这个无底洞呢?”婆婆很无奈。去年某一天,婆婆接到一个陌生来电,是大舅,他说他得了癌症医生让治。婆婆只说,那就听医生的话好好治疗。挂了电话,拉黑了那个号码。
18年,外婆离开大舅家后,兄妹俩基本断了联系。当时,外婆阿兹海默症症状初现,不穿鞋就出门,冬天穿条秋裤在街上走,跑到面馆守着喝人家剩下的面汤。
消息传到小姨妈那里。小姨妈性子烈,气得爆粗,“老子倒掉的剩饭菜不止那点,还在那边挨饿”!”她带着我婆婆杀到大舅家,坚决要带走外婆,与大舅断绝来往。那天晚上,外婆依然不想走。大舅倒急了,骂她,“你个老不死的,你不走赖在这里做什么”。小姨妈又气又急,也骂她,“你听他说的什么话,我要是你,就当没生过他”。小姨妈不顺着外婆,拉着我婆婆开始收拾行李。摸到床褥的时候,“翻过来是湿的,翻过去也是湿的”。她们警觉地检查了外婆的裤子,也是湿的,脱下来一看,屁股渍出了疮。
讲到这里,小姨妈又侧身问我,“你说外婆是不是自找的。养儿防老,养儿防老,结果养出了个报应。”坐在一旁的外婆,仍用手捶着自己。我问婆婆和姨妈,外婆这样没事吗?
“没事儿,她听得懂。”
“妈,你打哪个?”
外婆看着我婆婆,伸手指向大门,“他……他……他”。
吃完晚饭,我们准备离开姨妈家,外婆跟到门口,伸出手想要一起走。婆婆说:“你就在这里,她照顾你比我照顾得更好”。说完,婆婆头也不回地走向电梯。出了电梯门,婆婆跟我说,“外婆没有几天了,干饭都吃不下了。”
我知道婆婆的无奈与焦虑,从19年到今年7月,婆婆照顾了外婆整一年半。
03
外婆一来,婆婆就辞了工作。辞职之前,她一直做幼儿教育。早年自己开幼儿园,后来歇业去其他幼儿园做保育员。从业20多年,未收过一次家长投诉。“很会照顾小孩的一个人”。人们常说“老小、老小”,老人如小孩,婆婆也像照顾小孩一样照顾外婆。
每天都有水果,切成容易入口的细条喂给她。饭菜荤素搭配,剁成泥,拌在饭里,守着她吃。外婆自己是不知道喝水的,婆婆就追着外婆,定时递水给她喝。每周给外婆洗三次澡,定期去修脚理发。外婆即使常坐轮椅,整个人也清清爽爽,不比生活自理的老人差。
“就跟她年轻时候无差,除了身体不如以前了。”婆婆常跟我说起外婆的往事。
外婆以前极温柔贤惠,与丈夫孩子相处很少红眼,而且很讲究。即使条件拮据,外公的白衬衣、工装裤被她用热茶盅熨得棱角分明。外公穿在身上,在扎堆的退休工人中格外显眼。儿女大了各自成家,回娘家的时候,外婆从不让子女帮忙,一个人在厨房备好一桌饭菜,只到饭点时喊一声“最后一圈,打完吃饭”。吃完饭后,客厅又响起热火朝天的麻将声,厨房只有外婆和碗筷撞击水流的噼里啪啦。
末了,婆婆感慨“你说,年轻时那么娴静的人,老了怎么落得这么个境地”,眼光落在我身上。我犹豫了片刻,不敢妄言。她见我半天不说话,补了一句,“你说我老了会不会也这样?”我当即连声否定。婆婆焦虑的脸色并未因此而舒缓,慢悠悠又问了一句“我要是这样的话,哪个来照顾我哟,你们那么忙。到时候不要把我们甩给保姆,她在家里掐我打我,我们说不出来,你们也不会知道”。
那几天,婆婆在厅里刷抖音,不经意漏出声音:“头十年靠婆,后十年看媳”(大意是,前十年儿媳入门、生娃,需要婆婆帮忙带孩子,而之后的十年,婆婆年纪大了,儿媳妇便要照顾婆婆)之类的道理。我不敢怠慢,忙说“不会的,到时候你们和小姨妈一起,我们和三哥三嫂轮流照顾你们”。F和三哥都是独生子,节假日两家人凑在一起,养老常是茶余饭后绕不开的话题。18年底刚进F家门的时候,这个话题让我难以适应。随着我在家的日子越久,与婆婆的关系也日渐亲密,对她的“带妈”生活越了解,就越理解她的担心。
外婆虽然照常吃饭、走路、睡觉。但,最后一口饭总也吞不下,阳台上多了很多呕吐物;被自己绊倒的次数越来越多;从卫生间抱她起来的次数也越来越多;掀床不睡的夜晚越来越多;流一地屎尿的次数也越来越多,一天洗两次澡的次数越来越多……
看到外婆,我一开始的恼怒变成了习惯,而后又不禁于心不忍。既不忍心于外婆因失智而遭罪,有两次她在卫生间摔倒,向闻声赶去的我张开双臂,寻求帮助,颤抖着说“抱我出去,抱我出去”,我抱她起身引她到小床边;在床上休整两天之后,她又开始奔走-摔倒-休整-奔走的循环,全然一副“好了伤疤忘了疼”的大无畏姿态。
婆婆依旧守着外婆吃饭,到最后一口时,递上茶盅,让外婆和着水把饭送进去,最后还让她张嘴检查;定时守着外婆上厕所,便秘的时候更甚,每天检查马桶,见黄就心情舒畅;外婆的口水不受控制地落到地板上,她就每晚大扫除,擦玻璃拖瓷砖……第二天,一切又重头开始,仿佛陷入了西西弗斯推石头的境地。
我们仨,都像陷在一个循环里,亲情是链条,而起点和终点皆系于外婆,但又似乎与外婆无关,“她只是生病了才这样,以前完全不是这个样子”,婆婆常常在我为外婆又不听劝而气恼时这样跟我说。
04
在照顾外婆这场追击战中,婆婆渐渐跟不上节奏。
7月,家里的小东西经常失踪,今天折支笔,明天丢钥匙,后天找不到遥控器,急得我和婆婆翻箱倒柜。外婆事不关己地打我们身边走过,问她拿了吗,“没有……没有”,语气神态都是个狡辩的小孩。很多时候,我们问她做什么事情了吗,她总是这副姿态,嘴里说着没有,脸上写着委屈,包里藏着“犯罪”证据。
发现外婆这个毛病后,家里公共空间的台面上不再放任何东西,最后,我们养成了“藏东西”的习惯。但卫生间丢的两张毛巾,查无踪迹。婆婆开始神经紧张,每次照镜子,都说自己老了很多。
一天早上,婆婆起得比往常早,街道很安静,环卫还没开始清,外婆早早地打开了阳台门,她的作息早已变得无规律可循,我们睡觉的时候她走着,我们醒着的时候她睡着,大多数时候她都走着,没有人能和她作息一致。为了防止她半夜去阳台,我们睡前会把阳台门关严实,但在开门这件事上,外婆展现了异常的精通和坚持,大门没换锁芯之前,反锁都阻挡不了她出逃的步伐,我也曾经目睹她因推不开阳台玻璃滑门而暴躁砸门的场面。
那天早上她靠着阳台栏杆往下看,婆婆见状凑上前去也往下看,一条红色毛巾躺在一楼居委会办公室最低一级台阶上,离人行街道还有半米远。婆婆吓得大吼:“妈,你要干啥子,把我送进(监狱)去了,哪个来照顾你?”仍是两声委屈的“没有……没有”。
当时,国家进一步明确了高空抛物的惩罚条例,新闻频繁播放高空抛物的案例,成都一女子和男友吵架把菜刀扔下楼的案例让婆婆印象深刻。婆婆一阵后怕,连说了好几句“我受不了了、受不了了”。婆婆可以忍受外婆弄的一地屎尿,却无力承受高空抛物带来的监护不当的指控,当天给小姨妈通了电话:”妈真的让我防不胜防,万一砸伤人了,不是小事,把房子卖了我们也赔不起,更何况我还没有抱孙子。你说怎么办吧?单独租个一楼的房子,派一个人过去陪她吗?我们也没有这个财力和精力啊!“婆婆哭诉着。
另一方面,照顾外婆整一年半,婆婆也确实有些疲倦了。在给小姨妈通电话之前的3天,婆婆曾用外婆失禁的事情探过大姨妈的口风,大姨妈忙说,“你不要讲了!别说收拾,我听起来都觉得烦。”
于是,婆婆只能向关系更亲密的小姨妈求助。小姨妈吓得睡不着觉。第二天一早,她放下孙子,赶回了老家。小姨妈心疼自己的妹妹,又恐惧高空抛物的后果,坚持要把外婆送进养老院。在她眼中,养老院是解决养老问题的最佳方案。
小姨妈带着我婆婆把小镇上的养老院看了个遍,没遇到特别理想的。小城镇留守老人不少,但养老设施却让人沮丧。现有的养老院,基本由郊区农民房改造,说改造其实过了,因为房内设施并未根据老年人的情况设计,阶梯很多,防滑很差,家具棱角分明。房主即老板,护工明显不足且缺乏老年护理的专业知识。匹配外婆情况的,更是没有。
但高空抛物的恐惧让她们不敢松懈。选了两天,最后敲定了一家由空置的天主堂“改造”的养老院,规模很大,带电梯和大院子;老人不少,两人一间,一楼刚好还剩一个空床位。婆婆很犹豫,她曾明确表示她不喜欢养老院。小姨妈当天就办理了半护理,交了一个月的钱,2000块,姨妈的退休金还剩下700来块。外婆去了很喜欢,当即在院子里走了好几圈。中午,护工在微信上传来一张照片,外婆吃光了一大碗饭,婆婆很感慨“在家里从来吃不完一碗”。
送走了外婆,小姨妈回100公里外的儿子家带孙子。婆婆开启了早上做瑜伽、下午打麻将、晚上跳鬼步、偶尔周边游的生活。她和小姨妈视频电话,“我们都要多用脑,谨防‘老年痴呆’”。
05
然而,不出半月,大约7月底,婆婆接到电话,养老院打来的。外婆在房间里摔倒,后脑勺磕了道口子,深得能见头骨。我和婆婆连夜赶到养老院,叫了救护车送去医院。
等医生缝针的间隙,外婆又开始了她的跋涉。跋涉,是她生命力的象征。我也不再拦她,挽着她,迎着年轻护士异样的眼光,在急诊室大厅走了一圈又一圈。
医生给她缝针,我双手捧着她的脑袋,碘伏药水流过我的双手,带着血迹。看着淌下的血水,我的心就软了,婆婆始终把头别到一边。第一针下去,双手剧烈抖动,埋着的脑袋发出第一声呻吟。从养老院到医院,外婆没有说一句话,好像伤口从来都不在她头上而在我们身上。医生小心翼翼地补了点麻醉剂,“麻醉剂用多了伤害大脑”。我尴尬地笑笑。医生继续缝针,血水一直流过我的双手。
婆婆把外婆去医院的照片发给了小姨妈,想告诉她送养老院也不可能一劳永逸,不过是按下葫芦浮起瓢。第二天一大早,小姨妈又赶回老家,仍未放弃送养老院的念头。我们仨结伴去养老院,给外婆换了个房间,从一楼换到了三楼,动静很大。一个矮胖的老人凑上前来,眼里放光,急切地问我们怎么了,八卦的心按捺不住。了解因由之后,她评论了一句“你外婆,太弱了,不适合养老院”便走开了。
8月初,外婆换房两天后,我们在小姨妈老家的房子里见到了外婆,躺在她的专属位置,身子蜷成一团,右眼周一片紫红。原来小姨妈在外婆换房后的第二天又去看了她。发现她在新厕所摔倒,撞了右眼,眼周肿了一圈。”临走前我问她,跟我回家不?她一手扶着床沿,身子前倾,举起右手,朝前伸了两下,嘴里“诶……诶……”了两声,我想她是想回家了,就带她回来了”,小姨妈跟婆婆说起接走外婆的理由。
那天饭间,侄子打来视频电话,问姨妈什么时候回去。小姨妈说,现在还走不脱,还没找到人照顾外婆。声音挺大。婆婆叫我夹菜,让我多吃点。
第二天,小姨妈又叫我们过去吃饭。婆婆进厨房帮忙,小姨妈直说:“幺妹儿,还是你来带妈。”婆婆推脱,“还是一个带段时间,我带了一年半,真的带伤了,你等我休息哈。”饭桌上依然和气,离开之前,姨妈让我们“明天又来”。
第三天,婆婆弄了几个菜,我们在家吃了饭。婆婆太疲倦了,“不是我不想照顾,是我连续照顾了一年多,想休息下喘口气;再照顾下去,我神经紧张,乳腺问题都要复发了”她向我解释。婆婆4年前因乳腺囊肿,做了手术,医生叮嘱她保持心情舒畅,定期复诊。
婆婆态度坚决,小姨妈也体谅妹妹。一个月过去了,侄子快开学了,小姨妈还留在老家。小姨妈很爱看电视。她每天打开一部新电视剧,驻在沙发的一头,外婆睡在另一头。
“我们俩晚上都在沙发上睡觉,半夜妈起身,我都晓得,这样的生活还要得。我准备多交点宽带费,多开几档电视栏目,就住在沙发上,一直陪着妈,我看她还扔不扔东西,看她还会不会摔倒!”姨妈在视频里跟婆婆说着之后的安排,和往常一样坚决果断。
8月底,F工作变动,将去1600多公里外的城市生活。我们去小姨妈家看外婆。
“外婆,你认得我吗?”像过去四个月里常做的那样,我大声地在她耳边说,她仍然蜷在沙发上,不理会我,像她往常一样。
“我们要走了,过年回来看你,你好好吃饭!我还给你买蛋糕。”
5月,外婆经常从我手里接过软面包和牛奶,安静地吃完之后,问她还要吗,她朝着我伸出左手。
现在,她再也不会从我手里接过面包了。
作者后记
在即将启程离开老家的时候,我把这个故事写下来——外婆、婆婆和我,84、53、27,老中青三代女性,相处两个半月,各自的焦虑交织,奔向一个最终会降临的问题:如何迎接年老。或者,具体来说,是小镇的阿兹海默症患者如何迎接年老的问题,遭遇亲情的背叛、财产的失落、行动的不受控之后,如何善终?庆幸的是,外婆遇到一个“悖时”的儿子还有三个孝顺的女儿。那么其他人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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